四 、倔琴師拿搪護幼女
“常言一代名伶從小看。我走南闖北二十多年,接觸過成百上千的藝徒,很少看見蛋仔仔那樣的好苗子?!庇貌蜁r,狀元旦情不自禁又提起今天在芙蓉樓茶社看見的細妹子。
“妹子年紀雖小,鎮上人多認識她,叫她黑美人,人見人愛咧?!毙芾习褰忧?,“你想收她為徒?只是她爺不準她唱戲?!?/p>
“因為是女人?”
“不僅如此?!毙芾习宓莱鏊赣H的底細,“細妹子的爺是我班的琴師唐本富,我們老鄉,據說他爺是個秀才。秀才雖然教出了不少學生,也有成才當官的,但他本人連養家的能力都冇得,幾個子女只得各奔東西。一字不識的小兒子唐本富從鄉下流落到祁陽縣城提籃叫賣。小叫賣鉆進戲園整天整夜看戲兼做生意,對場面上吹打彈拉特別用心。久而久之,每出戲的鑼鼓點子念背如流,曲牌哼的有板有眼。經不住他軟磨硬泡左右求情,一個戲班收他當火頭軍。他在灶前燒火,操著柴棍兒當鼓棍敲打柴凳。買不起胡琴,便挖洞打蛇剝皮鞔了一把。當班琴師看中他那股魔勁,收為藝徒,隨班弄碗飯吃。有了一點收入,不學別的伶人嫖賭抽鴉片,他一門心思練琴,娶了陳姓女人,生有一男一女?!?/p>
“像個吃戲飯的角色?!睜钤┬挠兴?。
“話是這么說,在高手云集的祁陽戲發源地,他這樣二三流角色是搭不上班的。我回祁陽,在戲園遇見他,講了湘西小南京戲好唱,歡迎他到我的戲班謀個事。他很高興,將有點癡呆的兒子送回老家,攜妻帶女,翻過白雪皚皚的雪峰山來到洪江鎮,潛心捉摸來來往往的陽戲、漢劇、湘劇各路琴技,長進很快,不幾年便成了洪江埠頭上公認的名琴師?!?/p>
“闖蕩得可以嘛?!?/p>
“接連又生了兩個女兒,一把胡琴拉扯不了全家五口,便背著祁胡走巷串戶為伶人吊嗓。遇上災年,兩個小女病餓死了。他便把黑美人帶在身邊,出入生旦凈丑各行當伶人家,人家吊嗓她默學。戲班演出時,她撐著下巴蹲在爺的踏腳板旁看戲?!?/p>
這一日,蘇先生約唐本富來祁陽會館吊嗓,特別囑咐帶上黑美人。唐本富早就聽說“狀元旦”大名是廣西一個什么都督封的,出身祁陽縣永升班·榮字科,姓蘇,藝名榮美,出科后唱紅了湘南桂北,教過多個科班。這次礙于洪江陳司令與桂林白參謀長的交情,應陳司令的二姨太四季紅邀請來玉華班教戲三個月。洪江鎮一時都在議論狀元旦,都想看看這位大老師傅的風采,他更想尋找當面求教的機會。
父女倆來到高坡宮,見狀元旦正在后院花園打太極拳,招式典雅圓潤,瀟灑自如,好多教師和童伶倚在樓上欄桿和樓下各處注目圍觀。狀元旦收勢,地下人①遞帕子給他擦汗,告訴他唐師傅來了。他抬頭看見身背胡琴口袋的唐本富和手中牽著的黑美人,便招呼父女進屋坐。
唐本富注目狀元旦,果然氣質不凡。一舉一動不落俗套,臉風尤其俊美。鴨蛋臉,眉清目秀,面容豐盈,五官端正,和藹可親,眼神有攝人魂魄的魅力。黑美人懸坐在父親身旁,腳吊得老高,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美男子,似乎也被他的魅力征服了,但并不靦腆羞澀。
“叫什么名字?”狀元旦輕言細語問細妹子。
細妹子清脆地答道:“二俫仔!”
“二俫仔,好名字!幾歲了?”
“七歲?!?/p>
狀元旦叫地下人拿出一個鮮艷的布娃娃,問二俫仔:“好看不好看?”她驚喜異常直點頭。
“給你的!”狀元旦把它遞給她。她不接,說道:“八爹會給我買的?!?/p>
狀元旦說:“你先拿著,八爹不再買就是了?!彼伦噬焓纸?,馬上又退回轉視父親。
“謝謝蘇伯伯?!?父親示意接下,她才走到狀元旦面前鞠了個躬,說聲謝謝,雙手接過布娃娃抱在懷里直親它。
過了一會,狀元旦從內室出來問:“二俫仔,你看過《活捉》沒有?”細妹子搖頭。
“聽過《活捉三郎》沒有?”細妹子又搖搖頭。
“二俫仔,你專心聽我唱!”狀元旦吩咐唐本富吊《活捉》中的[陰皮]。
唐本富調弦起弓,不同凡響,祁胡韻味錚錚然,立刻把狀元旦的興致提了起來。狀元旦情緒飽滿,一起腔,有如空山鳥語,歌聲在院落中回旋飛揚。會館內各處的嘈雜聲立刻消失,人們紛紛朝這邊走來,圍在門外張望靜聽。狀元旦歌喉婉轉流暢,曲調優雅,時而高山流水,時而山風海濤。歌唱時略有眉目傳情,輔以會意的表演動作,間以收斂的舞蹈,一個大男子漢儼然女態。琴聲隨角色的調子走,唱腔隨琴師的弦聲動,雙方默契,如風拂水,漣漪陣陣。狀元旦很少遇見第一次就合得這么好的琴師,唐本富從來也沒有碰上第一次吊嗓就這么悠然自得的角色。一曲下來,室外傳來響亮的掌聲和叫好聲。
人聲把緊抱著布娃娃的二俫仔從沉醉中驚醒。唱完以后,狀元旦接過地下人遞來的紫砂壺喝了口茶,輕聲細語地問她:“二俫仔,會了吧?”黑美人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唱給你爺聽聽?唱好了,伯伯給你幾個大毫子?!?/p>
黑美人點點頭,跳下坐凳放下布娃娃就要唱。
“莫出丑!”唐本富不起弓,恨恨地對孩子說。
“唐胡子,二俫仔愿唱,你就拉吧!二俫仔,你大膽唱,伯伯帶著你,不會的地方,伯伯再教你?!?/p>
二俫仔不理會父親的逼視,拉開嗓門唱了起來。狀元旦擊掌應板,唐本富連忙用琴聲跟上帶著。童音天籟,雖人小口結,真還有狀元旦原唱那么一股韻味。有幾處打憷的地方,狀元旦提示了一下。長長的一曲,竟順順利利唱完了。院落里再次傳來了掌聲和嘖嘖議論聲。
好像手里那把祁胡竟有千斤重,唐本富拉出了一身透汗,那汗流中混合著慚愧激動和自信。作為父親,對如影隨形整整七年的女兒靈性竟那么不知情!二俫仔呢,則落落大方地向狀元旦伸出小手:“伯伯,把錢咯!”
狀元旦摸出幾枚銀幣問她:“二俫仔,能不能告訴伯伯,你要錢做什么呀?”
“給我娘買小菜!”聽女兒說話,唐本富的臉刷地紅了,像滴在毛邊紙上的紅墨水很快擴散到脖子上。
“唐師傅,你家千金生成是塊唱戲的料!”狀元旦見唐本富期期艾艾收琴入袋,大聲強調。
“蘇先生怎么看得出來?”唐本富并未抬頭。
“想套我的話把,大琴師?那也好,就講講我的看法,你看是也不是?”狀元旦有板有眼地說,“常言生成的相曬成的醬。你妹子天生一條好嗓子,嗓音清甜脆美,口齒清晰伶俐,身材俊俏勻稱,做派自然端莊,尤其是耳朵和記性,聽一遍就能唱個八九不離十,你講算不算塊未雕琢的璞玉?”
女兒得到名冠湘桂的大老師傅稱贊,唐本富心里美滋滋的,口中卻說:“蘇先生虛夸了??上鷤€女兒身!女人家唱戲,祁陽班子還冇得種!”
“這你就不了解實情了。如今廣西坤角最時興。十年前,我就在桂林教過和園甲、乙女子科班,那些妹仔家現在吃香得很,不少人唱到湖南來了!陳司令的二太太就是桂林科班出身?!?/p>
“湖南不是廣西,古板得很。要是你老人家不出祁陽縣,敢辦女子科班嗎?”
“話不能這么講。楚南風氣未開,這是事實。廣西女伶被祁陽封建勢力沉河的事我也曉得,據說與那女伶不檢點有關。畢竟民國十年了,坤角上祁陽戲臺是早晚的事!你家二俫仔就不能做第一個嗎?”
唐本富仍然搖頭:“蘇大老板吔,出頭的椽子先爛咯!我們這種人哪有那勇氣?再說,唱戲的鉆山串鄉,塘里洗澡廟里歇,女人家奈不何的!就算唱好了,有人給她捧場,也免不了有錢有勢的玩弄霸占,家里人提心吊膽,弄不好禍及全家。遠的不講,湘西四大名旦辰河戲坤伶向玉翠被駐洪江的貴州軍官強收為妾,遭百般蹂躪,竟被此官舉槍射殺,家人也險遭毒手。要是唱不出名堂,不是淪為堂班妓女,就是討米攏不了門口,人家唆狗咬你咧!女人吃戲飯,會吃的是戲飯,不會吃的是氣飯討米飯喲?!?/p>
這些辛酸話勾起狀元旦的聯想和回憶。他走南闖北,經歷比唐本富多得多,深知世道對伶人太薄??磥磉@個封建腦殼一時難講通,便說:“唐胡子,你不要以為我蘇某人打你這位老鄉女兒的什么主意!我師傅易月玉先生的大名你應該曉得。他老人家說過:埋沒人才,祖師爺要降罪的。二俫仔是塊好料,有望成名角,你可不要捧著金碗要飯吃。不過,再好的豆豉也要久曬才成醬!你要及早給二俫仔認個師傅學戲!十年八年后,我的話如不應驗,你把我的眼珠挖出來丟在地上讓狗吃!”
唐本富想不到異地萍水相逢只此一面之交的大老師傅竟會把話說到這步田地,一時無話應對,好久才說:“像你老人家這樣名震湘桂的大老師傅,這么看得起我這黃毛丫頭,是唐家祖宗積了德。二俫仔,還不快給大老師傅磕頭!”說著,將細妹子的頭按下。這細妹子做夢也在學戲,高興得給大老師傅連磕三個響頭,還公雞啄米似的繼續磕,唐本富想拉也拉不住。
狀元旦高興得把細妹子扶起摟在懷里,輕輕撫摸她的頭,對唐本富說:“回去與你家大嫂商量一下,如果想通了,就把二俫仔送到我這里來。我在這里還有兩個多月,給她開荒教戲?!?/p>
“只是,只是……”唐本富畏畏怯怯地拉長了調門,“家父有言:豆腐爛了架子在,書香門第窮得討米,也不吃下九流這碗飯!”
狀元旦奇怪:此人早就在吃梨園飯,卻又說不吃這碗飯!還擺出什么書香門第來,認定死理不放,你說可笑不可笑。
“哦,看我不會講話,得罪了大老師傅。我是講讓兒女們讀點書,不再像我一樣冇出息?!碧票靖徊煊X大老師傅的眼神趕緊圓場。
“你唐老板在洪江坐頭把交椅,怎么講冇出息?是想在我面前擺擺格吧?”狀元旦略帶諷刺的口吻,心里笑他們父子不通世情,骨子里透著窮酸氣。如今,有那么一些人總是看不起自己,甚至往自己頭上澆屎尿。什么下九流!戲份子錢買不到米煮不出飯?民國前后有槍就是草頭王,斯文早已掃地,你唐本富卻跟我甩起文來。人家陸都督評我們狀元探花榜眼,比你那秀才爺高幾個層次咧。再說,谷籮大的字你認得幾擔?你爺不是已經辱沒祖宗了嗎!何況二俫仔已經上過茶館的桌子,只是你這個為爺的不知情罷了。
“蘇先生耍笑了。本富絕無對大老師傅不恭之意,見諒見諒?!彼p手捧著胡琴袋,連連給狀元旦作揖道歉,“曉得你老人家要高抬二俫仔,本富再蠢也領會得到。你老人家到過大地方,見過大世面,吃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哪能不聽你老人家的,容我同她娘商量商量?!?/p>
“想通了就好,切莫誤了仔女的前程?!庇矓Q的瓜不甜,狀元旦再不講什么,付了錢,送他們父女離去。臨出門,瞇一只眼對黑美人做了個鬼臉,逗得她笑瞇瞇的三步一回頭。
來源: 祁東縣融媒體中心
作者:羅少亞
編輯:劉寶婷